2014-8-18 11:55
Jaybobo
鏡中照自己會被嚇壞 因為自己就是鬼?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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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人雖然自古就喜談鬼怪,但對它的態度並不神聖,因為孔子規定了準則:不知生焉知死,敬而遠之。相對而言,街談巷議,也就是民間是鬼怪故事的沃土。因來自民間,這些鬼怪故事主要功用在於娛樂消遣。
與此同時,其中套路式的勸世理論、因果報應以及將現世生活投射於神鬼二界的技術性做法(陰間仍然是一個以閻王為最高統治者的專制政治體系)往往消解了鬼怪的恐怖係數,從而使之形成了儒家學說綱常禮教的『外編』。
根據鳳凰文化報導,干寶《搜神記》也不嚇人,不過那會兒主要是道家方士的時代,多少還有點萬物有靈、大千世界神秘而人不可解的意思。但《太平廣記》,再到《閱微草堂筆記》的筆記體,鬼怪故事不僅是某種道德倫理上的『勸世良言』,而且還演變成了某種文人趣味。直到周作人『街頭終日聽談鬼』,它不僅帶有『革命性』地棄儒家本義於不顧,而且已然成為文人『個性』和『趣味』的追求道具,遑論對未知和神秘的探索精神?
一個人深夜讀《聊齋》,是很難毛骨悚然的。鑑於『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愛』,《聊齋》的不朽與恐懼無關,反而在於它的溫暖。現世和現實的污濁是有目共睹的,而那些未經現世污染的個體存在(人鬼狐等『異』)如何不叫人感動?
追求傳奇性,也就是故事性,而非最大程度的恐怖效果,是中國鬼怪故事的偉大傳統。真正嚇人的是不可解,是沒來由,即那些在現實倫理和邏輯之外的事物,日本人似乎更諳此道。比如在《百物語》中,一個小和尚愛吃人肉,起因是他在幫師傅剃頭時一時手滑割掉了後者一塊頭皮,為了掩飾自己的錯誤,他將那塊頭皮吃了下去,並自此發覺人肉乃不可匹敵的美味。
這貌似有源頭和來由,但細考之,你會發現並非如此。雖然《午夜凶鈴》和《咒怨》最終也都找到了『鬧鬼』的源頭,但貞子爬出電視、明明看見一個女孩進了洗手間,而當你打開門找她時卻什麼也沒有……,此類細節的不可理喻正是滋生恐懼的暗濕土壤。尋找源頭和解釋,可能是克服恐懼的唯一辦法。而當我們置身於這一尋找途中迷失方向後,恐懼則會表現出最有力的一面,一如《2001太空漫游》中那塊黑色的石碑。
也就是說,如果我們想得到酣暢淋漓的恐懼,那麼首先就應該使其沒有任何道理可言,而在你尋找它的答案過程中,則必須迷路。基於上述,中國的鬼怪故事基本與此無關。中國鬼怪故事直指的是人心,也就是竭力獲取世俗的情感共鳴。凜然一驚,繼而三省吾身,算是最高境界。
所以我不妨講一個與此有關的當代鬼故事:小的時候,我和張德貴是非常好的朋友,是村裡的禍害,經常一起開展偷鄰居家的黃瓜之類的活動。每次進行此類活動之前,他都會敲我的窗戶,然後我爬出去。當然,我們現在都長大了,不會再幹這些了,而且也有很多年沒見了。某天晚上十一點多的時候,我正在網上鬥地主,我又聽到有人敲我的窗戶,一看,果然是張德貴,他幾乎沒有任何變化。我非常高興,正想起身,想問問他今晚有什麼活動安排,但不知道為什麼,我沒有一點力氣站得起來,我癱坐在椅子上只想到一個問題:我現在住在22樓。
這是我這些年來看到的最為文學最為傷感的鬼故事。它幾乎就是當代中國人的共同經驗:童年記憶、成長的不可操縱、城鄉變遷史、漫無目的的人生及其荒誕感,以及在這整個過程中必不可少的生離死別和陰陽相隔。乃至於它構成了當代中國的某種象徵。
對比於《京城81號》這種都市題材的鬼怪電影,其固然沒有資本、美女、愛情、凶殺、幽怨等傳奇性,也就是沒有任何『看點』。確實如此,人們熱衷於那些己身不具的東西,而對己身所經驗的驚悚恐懼和錐心泣血的事物渾然不覺。但請大家相信我,當你坐下來凝視鏡中的自己,你是會被自己嚇壞的。因為你自己就是鬼,或者它的一部分。
註:此篇作者曹寇:1977年生,南京人,先鋒小說家。被譽為最具才華和潛力的當代青年小說家。著有小說集《操》、《喜歡死了》、《越來越》、《屋頂長的一棵樹》,長篇小說《十七年表》,文史作品《藏在箱底的秘密性史》,隨筆集《生活片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