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-11-19 09:23
方愚
蝶如衣 - (41)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那天,星寒正跟太太團吃下午茶。
「星姐,你今天怎麼總是心不在焉似的?是不是雲羽衣不在,你也就沒心情跟我們這些閒人消遣了?」邱太太道。
星寒就是再笨,也聽得出這話裡酸氣沖天,不由一驚:「我們交往了這些年,大家都是老朋友了,怎麼還說這些負氣話兒呢?」
「交往了多少年也不管用。」曹太太竟也加上一口:「誰叫我們既不年青,也不貌美?更不懂學人家整日黏在星姐身邊作痴纏狀?這就叫
『遲來先上岸』,我們還有什麼好怨的?」
「我真的不明白。」星寒舉起雙手作了個投降的模樣。
「星姐,你就別裝傻了!」陶小姐性子最急:「現在戲行內外誰不知你最寵那雲羽衣?她入行才多少天?當的又是個二、三流的小幫花,居然就可與宋星寒宋大老倌同行同食。我們呢?為了要跟星姐吃一次茶,竟要預早一個月約定,比見督爺還要費勁。」
「給你見了面又如何?」連程太太也不放過星寒:「那姓雲的還不一樣貼身相隨麼?斟茶挾菜,嫌冷嫌熱,事事也要星姐費心,就是帶娃娃也不見得要這麼累。我們看在眼裡,怎不氣在心裡?」
「她不在身邊也不見得好,星姐人雖是伴著我們,心卻早就飛了開去……」
她們一人一句,直把星寒吵得頭昏腦脹。星寒不免暗自思量----如果羽衣因為自己而開罪這群太太小姐,那對她在戲行的發展一定造成很大的障礙,這是絕不能掉以輕心的。
星寒定定神:「宋星寒有今天,全仗大家支持,我不是善說乖巧話的人,但對大家的恩情,都牢牢記在心上。」
「至於羽衣,不過是個小女孩,對她再好,也只是扶掖後輩。如果因為這樣而傷了大伙兒的感情,宋星寒真是罪無可恕了。」星寒垂下了頭。
「我們也沒有怪責星姐的意思。」邱太太訕訕的道。
「是的,不過是希望星姐不要忘了我們一番心意罷了。」其他人也紛紛附和,一場小風波算是勉強過去了。
星寒回到戲班,還未進門,卻給她聽見羽衣正和班裡的老衣箱瑢姨吵架。
「……這件衣服跟那腰帶根本不配色,你叫我怎麼穿?」
「幫花的衣飾都是早定下的,其他人都沒意見,怎麼就只你一個人多言語?」
「別人是別人,我是我,我說不能穿便不能穿,要不,等會星姐回來,你問她好了。」
「星姐?這些小事也要驚動她?這裡誰不知你後台硬,也不用一天到晚搬星姐出來壓人!」
「就算不管星姐,你要是老眼不花,也應該知道現在最受觀眾歡迎的新人是誰,有朝一日,我雲羽衣當紅當紮了,你才來賣我的帳,只怕已是太遲……」
星寒怎麼也想不到羽衣居然這樣驕縱蠻橫,正要進去,卻反被林菁一手拉了出去。
「菁姐,羽衣這小丫頭實在太不像話了,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?」星寒不由埋怨林菁起來。
「我從不說三道四,你自己親眼看見還不省我唇舌?」
「她年紀太小,不知輕重,說起來都是我疏於管教。」
「說年輕,我記得你入行那年才十四,也沒給誰管教過,對人已一直謙恭揖讓,十數年來從沒跟人紅過眼,變過臉,戲行內外,誰不豎起大姆指讚你一句『好好先生』?」
「羽衣本已生來一副刁蠻小姐的脾性,現在又持寵生驕,怎不招人討厭?你若再只寵不教,讓她失掉人緣,對她前途影響極大。」
「你是要愛她,還是害她,你好自為之吧!」
星寒慚愧透了:「菁姐,我知道應該怎樣做了。」
-待續-[/font][/size]
2012-11-21 09:26
方愚
蝶如衣 - (42)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星寒走了進去。
「星姐,你終於回來了,怎麼出去這麼久?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,快要悶死了。」
羽衣迎上來牽著星寒的手。
「羽衣,我有話要跟你說。」
「怎麼才出去半天,便換了一個人似的!又是誰在搬弄是非了?」羽衣撇撇嘴。
「不是別人說是非,是我親眼看見的。」星寒道:「羽衣,你剛進藍星,一時受觀眾歡迎,實在不應該驕矜自滿,惹別人憎厭,你可知道這樣下去,會對你前途影響很大的?」
「我怎麼驕矜自滿了?」羽衣揚眉道:「人家見我受你一手引薦入藍星,又處處提點照顧,早就瞧我不順眼;現在我憑實力得了台緣聲氣,他們又要在背後說我囂張。他們妒忌我,我不在乎,怎麼連你也黑白不分,人云亦云?」
真是忠言逆耳。星寒想不到這小妮兒居然完全不知進退,枉自己還一心為她打算,只氣得星寒完全說不出話來。
「你跟他們都一樣,最愛欺負人!」羽衣還惡人先告狀,發脾氣跑了出去。
到了開鑼的時候,這蠻姑娘總算沒失分寸,準時回來裝身上台。
星寒和她碰上了,她仍是黑著臉兒,對星寒不瞅不睬。
她們在台上的幾幕對手戲,雖沒讓人看出不對勁來,但下了台,大家卻是形同陌路。
星寒執意要給她教訓,便硬起心腸來不作忍讓。
----其實星寒心裡也明白,說羽衣驕縱橫蠻是苛責了。她這麼年輕,個性也率真,對人對事都是簡單直接,喜歡是喜歡,討厭是討厭,心裡想的是什麼,口裡便是什麼,不虛偽不敷衍,難免容易被人誤會為不可一世。
林菁把她跟星寒比較,也是不公平的。星寒是窮人家出身,早看慣了人情冷暖,她可不一樣,她出身於粵劇名家,自少便是萬千寵愛在一身,她的刁蠻任性,說穿了也不過是孩子氣的撒嬌鬧別扭而已。
問題是,羽衣既是天生的美人胚子,資質好,根底也厚,只要肯努力求進,攀上高位根本是指日可待。但江湖賣藝,除實力外,人緣運氣,也是缺一不可,否則便是逆水行舟,事倍功半。星寒混跡江湖這些日子,親眼看見不少懷才不遇的人鬱鬱而終,便是這個道理。
林菁說得好,愛她害她,全在星寒一念之間。羽衣要真為了這事而惱恨星寒,甚至斷絕來往,星寒也實在無話可說了。
這冷戰持續了兩日兩夜。
「星……星姐。」羽衣怯生生的站在這裡,聲音有若悲鳴:「羽衣知錯了。」
「對不起!羽衣知道星姐是為了我好,我居然不知好歹,亂發脾氣。羽衣年紀輕,不懂事,星姐你大人有大量,不要放在心上。」
「星姐,你打我也好,罵我也好,千萬不要不理我……」豆大的淚珠終於自她腮邊滾下。
「別哭別哭,」星寒有點著慌:「你知道不對便是了。在戲行討生活,武藝子與人事同樣重要,怕只怕你一時得志,便目中無人,失卻班裡人緣,斷送了大好前途,將來便後悔莫及了!」
「前途不前途的,我也不放心上。」羽衣嗚咽著:「我只是不要星姐討厭羽衣,把從前待羽衣的隆情厚意都收回去罷了。」
「小傻瓜。」星寒輕輕的把她臉上的淚兒都拭掉。
「以後,星姐說什麼便是什麼,羽衣全都聽你的。」
-待續-[/font][/size]
2012-11-23 10:48
方愚
蝶如衣 - (43)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經此一役,羽衣頓然變得成熟了。她一改刁蠻任性的小姐脾氣,對班裡上下也謙敬守禮,太太團跟星寒交往,她也能主動迴避開去----馬上便搏得大家的好感,再加上她演出賣力,與星寒合作甚有默契,台緣聲氣,銳不可擋。
鞏班主因應觀眾喜愛,吩咐編劇不斷把羽衣幫花的戲份加重,到了後來,竟幾乎變成了雙旦戲。幸好文彩藍對羽衣的火速冒起,沒什麼言語,反而更奮發自勵,演來場場好戲,由是班中各人全皆賣力演出,觀眾一致好評。
那夜演罷,鞏班主擺下慶功宴,大伙兒都高興極了,不免多喝了兩杯。
酒席未散,羽衣已不勝酒力,星寒只好先行把她送回家去。
羽衣一人獨居澳門,只有佣人照料起居。
星寒好不容易把羽衣安頓下來,正要轉身離去,「星姐----」
星寒嚇了一跳:「羽衣,你怎麼醒過來了?」
「羽衣根本沒醉。」她把軟枕擁在胸前:「不詐醉,他們怎肯放人?這種慶功宴,沒意思,我只想與星姐兩人慶祝。」
「你這鬼靈精!」星寒真是拿她沒法。
「星姐,」她忽然收起一臉嬌憨:「這些日子以來,羽衣一直倚仗星姐提攜,今日稍有成績,也全是星姐的功勞,這恩情,羽衣這輩子也報
答不了,只希望……只希望星姐……憐我的心不改,羽衣今生今世,也要追隨星姐左右,至死不渝!」
----羽衣是少有的聰明人,她完全知道自己的優點、缺點、想要的是什麼、要怎樣才能得到。
事業方面,憑藉星寒的扶植,羽衣已以驚人的速度成為了藍星的二幫花旦。
而正印文彩藍已是開到荼蘼,羽衣深信,只要假以時日,自己一定可以取代她的地位,成為藍星的正印花旦。
至於感情,羽衣卻有點迷茫了。她很喜歡星寒,很仰慕她,很感激她,也很依賴她,但她實在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愛?
但她想報答星寒,她要讓星寒知道,自己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。
星寒知道自己對羽衣真的抱有一份特殊的感覺,看著她,不管笑也好,顰也好,輕嗔薄怒也好,都能叫星寒心底那柔絲輕輕牽動著----星寒已很努力很努力
地替這感覺喬裝,但真的很失敗,騙不了自己,也騙不了她。
但感覺歸感覺,理智是理智,星寒已是三十多歲的人,不能再像從前了。
----過去的日子,星寒總是順應自己的感覺,從不管對或錯,到頭來傷害了別人,傷害了自己,星寒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了。
星寒明白,羽衣是這麼年輕,感情豐富,思想也單純,今天的表白,只是一時衝動,誤把心裡的感激都當是愛,但終有一天,她長大了,便會明白,便會後悔。那時候,兩人所受的傷害,一定更深。
「羽衣,你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女孩子,總會有很多人痛愛你、扶持你,至於我,只是盡一點棉力,談不上什麼恩義。」
「你真的想報答我,便好好努力,將來成為一個出色的花旦,這便是對我最好的報答了。」
「你早點睡吧!明天還要起來練功呢!」星寒摸摸她的頭,就像是憐愛一個孩子。
-待續-[/font][/size]
2012-11-26 11:00
方愚
蝶如衣 - (44)
[font=標楷體][/font][size=4]
星寒走了,但羽衣卻徹夜不成眠。
她想不到星寒會這樣乾淨俐落地婉拒自己。這應該是悲還是喜?
羽衣聽說過星寒過去的故事,每一個都是這樣驚心動魄。
----即使是現在,她每個月都會到某人墳前獃上半天;她會到一間不起眼的小茶館喝茶;不喜吃甜的她,會買來桂花糕,然後讓戲班小孩子們吃掉;她會寫信,卻從不寄出……
最後,羽衣告訴自己,還是不要想太多,雖然在戲班裡,女孩子們廝守在一起不是什麼駭人聽聞的事,但始終也不是一般人會選擇的路,這
需要面對的問題實在太多,遠不及挑個男孩子省事。
單是一個簡文禮就已經很好。他家境富裕,本身是醫生,人也長得英俊軒昂,最難得是非常支持她的事業,說即使婚後也可以讓她繼續演戲
。
----羽衣的未來已給她自己設計妥當:藍星的正印,醫生的太太,律師的母親,她會按步就班地達成目標。
然而,心如回來了。
「……枉吐情絲織恨繭,傷心難認舊釵環,葬花詞,化作煙消散,獨有盟心句,此際尚呢喃……」
那夜,星寒和羽衣正在台上演出,卻給星寒無意間發現了心如正坐在前排觀眾席。星寒失魂落魄地演出著,曲詞也唱錯了幾句,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。
幸好,觀眾對她極是偏愛,無論她的表演如何,也報以極熱烈的掌聲。
星寒演罷匆匆回到箱位,心如已在這裡等候著。
「星寒。」心如的一句低喚,彷似來自夢裡。
「心如,我……我不是在做夢吧?」歲月磨人,星寒自覺早已滿臉風霜,但眼前人不單明艷如昔,還添了三分成熟風韻。
「我的走埠班來澳門登台,便過來看看你。」
「你……別後可好?」
「還不是老樣子。」
「咦?怎麼還不洗粉?」羽衣走進箱位來:「有人來探班了?我認不認識的?」
「星寒,是誰這麼放肆?」心如揚揚眉。
「這……我來作介紹,這是唐心如小姐,這是雲羽衣小姐。」
唐心如?羽衣當然知道她是誰。「唐小姐,幸會,你遠道前來探星姐的班,果然是『老朋友』了。」
雲羽衣?心如也是久仰其大名了。「雲小姐,聽說你在星寒身邊斟茶遞水,
讓星寒省了心,我真的要謝謝你。」
星寒看看心如,也看看羽衣,不明白她倆為什麼初次見面便針鋒相對。
心如跟星寒道:「明天,你有時間來跟我聚一聚舊麼?」
「我一定去找你。」星寒連忙道。
「這是我酒店地址。」
「讓我送你回去吧!」
「不必了。」心如拋下這句話便走了。
羽衣看見星寒的目光猶在心如離開的方向停留,不覺心中有氣:「人已走了,還看什麼?」
「心如回來了。」星寒喃喃自語。
「她回來了又怎樣?」
星寒沒有回話。
「不過,她真的很美。」羽衣不能不承認,心如冷艷雍容,風華蹁躚,果不負那「美艷親王」的艷名。
「她一向是最漂亮的。」
「那我呢?」羽衣沉不住氣了。
「你?」星寒的腦子轉不過來。「你什麼?」
「沒什麼。」羽衣坐過一旁生悶氣。
過了好一會,羽衣看見星寒仍是獃獃的站在那裡,既不過來跟她說話,也不卸妝,整個人像是掉了三魂七魄般,一跺足,便跑了出去。
----舞台上,星寒和羽衣正在做對手戲。突然,心如來了,她向星寒輕輕招招手,星寒便甩開羽衣的手,頭也不回地向心如那邊跑去。羽衣急忙追上去,腳卻一下子踏了空----
羽衣驚醒過來,摸摸面龐,發現半邊枕頭都濕透了。
-待續-[/size]
2012-11-28 09:51
方愚
蝶如衣 - (45)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羽衣驚醒過來,摸摸面龐,發現半邊枕頭都濕透了。
第二天,星寒一早便到酒店找心如。
「星寒,我們已有多久不見了?」
「五年,還差兩個月便是五年。」
「你好麼?」
「我……」星寒想告訴她,自己很想念她,但突然醒覺過來:「……很好。你的孩子多大了?」
心如看著她,忍不住說真話:「我沒有孩子,我沒有結婚。」
「為什麼?」星寒吃了一驚:「你和勤哥吵架了?」
「那時候,我說已經和顧學勤在一起了,是騙你的。」
「為什麼?」星寒不可置信地看著心如。
「我不想糾纏不清,想讓你趕快死心了事。」
「但……」
「這些年來,我和顧學勤一直是好朋友。」心如道:「別說我了,還是說說你的雲羽衣吧?」
「什麼?」
「你別裝傻,現在誰人不知道宋星寒身邊的雲羽衣?」
「羽衣?」星寒愣了一下:「你誤會了,我待羽衣如妹妹。」
「什麼妹妹?」心如牽牽嘴角:「你的親妹叫宋日儀、宋日盈。」
「總之,我跟她不是那麼回事。」星寒固執的道:「既然你和勤哥可以是好朋友,那我和羽衣為什麼不可以是好姐妹?」
心如無言以對了。
「心如,」星寒捧上了小盒子:「我帶來了你最愛吃的桂花糕……你還是愛吃這個吧?」
「你還記得麼?」
「我怎麼會忘記?」
心如把桂花糕往口裡送,驀地發現甜香中卻帶有絲絲鹹味,原來,那糕兒竟給自己的淚水沾濕了。
「心如。」星寒慌了。
「……只怪我當日年少氣盛。」心如幽幽的道。
「是我對不起你。」星寒垂下了頭。
心如强颜一笑:「你以前也是這樣的,老愛把人家氣得半死,卻又皺一皺眉心,便低頭認錯,那可憐的模樣兒,總叫人無法再生氣下去
。」
星寒想起了以往的種種苦和樂,心裡儘是感慨。
兩人默然相對良久。
「星寒,」終於,心如開口道:「這些年來,你的演藝事業一直如日方中,我就是遠在美國,也聽得見你的響名兒,心裡真為你高興。」
「我是個幸運兒,一直承蒙大家錯愛。」
「怎能說是運氣?你付出的努力一向比別人多,今天的成就都是你應得的。」
「記得我初出道時,兩位師父告誡我要力爭上游,我一直不敢忘記。」
「是溫前輩、王前輩吧?聽說她倆人早幾年已沒有落班,現在的生活全靠你維持呢!」
星寒否認了:「沒有這回事,她倆老還有幢房子收租的。」
「那房子還不是你暗地裡用高價買下來,賤價賣給她們的?」心如道。
星寒一愕:「你怎麼會知道的?」
----為免師父們難堪,這事進行得極是保密,知情者都是星寒身畔親人,心如一直遠在美國,更加不可能知悉。
-待續-[/font][/size]
2012-11-30 10:21
方愚
蝶如衣 - (46)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「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」心如神秘一笑:「這些年來,你的一舉一動,都有人暗中留意呢!可是,這有心人卻不是我。」
「那到底是誰?」星寒不禁追問下去。
「幾個月前,我在美國登台,台下一位雍容華貴的少婦帶著兩個孩子在看戲,是舊相識,我們後來去了宵夜。」
「那少婦跟我說,這些年來她的生活很安穩,丈夫痛惜她,孩子也聽話,知足的話,這生也該無憾了。」
「但是,她始終也忘不了一個人,所以一直暗中搜集那人的消息,不為別的,只是希望知道那人身體健康、生活順利而已。」
「心如,不要讓我猜啞謎了。」星寒哀求著。
「如果你心裡早沒有那個人,那她是誰也沒關係吧!」
「心如----」
「星寒,不要再追問下去了,這對你和她也沒什麼好處的。」心如語重心長的道:「你只要好好照顧自己,讓自己快快樂樂的生活著,就是報答了這世上所有關心你的人。當然,包括我在內呢!」
星寒心裡的苦澀酸甜全混在一起,再也分不出究竟是什麼的一種滋味。
這天以後,星寒只叮囑羽衣好好操曲練功,自己卻一天到晚往心如身邊跑。
花旦文彩藍遇到意外傷了腿,暫時不能登台。鞏班主乘心如有空檔,便極力邀請她暫代花旦之位,班約只訂十天,心如推辭不過,便答應下來。
兩大名伶闊別五年,再度攜手演出,立時引起了哄動,門票根本沒有機會作公開發售,半天內已給全部訂購完畢。
看著舞台上的兩個人,羽衣這才真正知道什麼是情投意合,心有靈犀,她們的舉手投足,都是那濃得化不開的情意----她們是在演戲麼?她們只是做回自己。
羽衣的心就像有火在燒,看不下去了,又忍不住再看下去。
但星寒和心如卻在這次合作中,明白到兩人的的確確只可以是好朋友----那種種纏綿繾綣都不過是精湛的演技。
感覺是感覺,騙得了別人,又怎能騙自己?
----星寒和心如在一起的感覺很奇妙,兩人像是很熟識,卻也很陌生。很多時候,不經意的一句說話,一個手勢,甚至是一個眼神,也可以引發無數回憶,讓過去的笑和淚再次在心頭激盪。
但她們心裡也明白,過去的都成了過去,再也回來不了。阻隔兩人的,不單是五年,還是這五年裡兩人各自經歷的人與事。人家說舊歡如夢,便是這個意思----不管做夢時有多快樂,終歸還是要醒來的,當醒來的時候,再醉人的夢境都捉不緊,也留不住……
星寒知道心如是不會留在澳門的,她只想抓緊和心如相聚的時間,其他一切全都要退過一旁----這當然包括羽衣。
在這些日子裡,羽衣像是生活在惡夢中,她完全不能接受星寒冷落自己。
羽衣心情糟透了,便常常跟簡文禮出去散心,但總覺得興味索然。當簡文禮伸手過來,要牽她的手時,她更馬上閃避開去。
簡文禮還以為她是害羞,實情卻只有羽衣自己知道。
-待續-[/font][/size]
2012-12-3 09:40
方愚
蝶如衣 - (47)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當羽衣覺得自己快要瘋掉的時候,心如終於走了。
那天,星寒和顧學勤在酒店大堂話別。
「勤哥,這麼多年了,幸虧你一直照顧著心如。」星寒道:「以後的日子,還請你多加照顧。」
「你可以放心。」顧學勤道:「有顧學勤一天,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心如。」
「可惜的是,」他喟然一嘆:「儘管已用了這許多時間,我還是不能取代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。」
星寒不禁垂下頭來。
「但不要緊,我有的,是這輩子的時間----我跟自己起了誓,除了唐心如,我絕不會娶別的女人為妻。」
「勤哥,」星寒道:「你才是名符其實的多情種子。」
「我顧學勤縱使事事不如你,但對心如的認真和執著,卻是勝你百倍!」
星寒誠心誠意的道:「祝你早日如願以償。」
「謝謝。你快上去吧!心如正在等你。」
在心如房裡,星寒和心如兩人相看著,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「心……」
「什麼也別說。」心如把身軀埋進星寒懷裡:「你要說的,我都知道。」
星寒擁著心如,輕輕的道:「這輩子欠你的,來世再還你。」
「好。」心如笑了,笑裡都是淒然。
心如和顧學勤離開澳門後,羽衣以為一切都雨過天晴了。誰知道,星寒卻明顯地躲避著羽衣。
除了台上台下必要的接觸外,星寒幾乎沒和羽衣說過什麼話。
----星寒發現,即使在跟心如相聚時,羽衣的影子竟也無時無刻地,在自己心窩一角掩映著。
星寒很害怕,她選擇了逃避。
羽衣不明白為什麼星寒會這樣對待自己,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,不由難過極了,也很快便憔悴下來。
那天早上,羽衣練功才半小時,竟暈倒了,幸好,很快便甦醒過來。
她綣縮在椅子裡,眼睛紅紅的,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。
星寒只好送她回家。
羽衣回房休息,佣人嫻姐告訴星寒,最近羽衣睡不著,吃不下,即使吃了東西還會吐。
嫻姐還告訴星寒,羽衣前一陣子常和一位叫簡文禮的醫生出去,有一個大雷雨的晚上,她還整夜不回家。
星寒把所有蛛絲螞跡拼起來,認定了羽衣懷了簡文禮的孩子。
星寒氣炸了,卻又悲傷起來,這小妮兒,怎麼會做出這樣的糊塗事?
星寒立刻跑去找簡文禮。
「星姐,你怎麼來了?」
「你要馬上跟羽衣結婚。」
「什麼?」
「你們做出了這種糊塗事,必須要立刻結婚,再遲一點便暪不到人。」
「我們做了什麼錯事?要暪什麼人?」
「簡文禮,你堂堂一個男人大丈夫,做事要承擔責任,難道你想始亂終棄?」
「星姐,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?」
「你怎麼一定要我說出來?」星寒心裡又急又痛:「羽衣懷了孩子。」
「什麼?她懷了孩子?誰的孩子?」
「簡文禮----」星寒氣得話也說不出來:「你這是存心賴賬了。」
「她要真懷了孩子,也是別的男人……」
「你別侮辱羽衣!」星寒大吼了一聲:「你這種男人不配跟羽衣在一起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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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12-5 10:00
方愚
蝶如衣 - (48)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星寒回到羽衣家裡。
「星姐,你到那裡去了?」羽衣迎了上來。
星寒看著羽衣,強捺著心頭的洶湧:「我出去買點東西。你怎麼不好好休息?」
「我醒過來不見你,心裡很著慌呢!」
「你這傻孩子。」星寒不由哀傷起來,這傻孩子要生孩子了,經手人卻不肯認賬,她將來的路要怎麼走?
「星姐,你還是……還是很痛愛我的吧?」羽衣的眼晴變得通紅了。
星寒忽地下了決心:「你別害怕,我一定會留在你身邊,絕不讓任何人欺負你。」
羽衣落下淚來,星寒這句話,她想瘋了。
這些日子,羽衣終於弄明白自己的心,她對星寒,不是依賴,不是感激,不是仰慕,是實實在在的愛戀。她不想做藍星的正印,不想做醫生的太太,不想做律師的母親,她只想留在星寒身邊。
她淒惶極,一想到星寒隨時會跟心如遠去,她的心窩便痛得像給利刃剜開似的。
「孩子出生後,我和你一起好好撫養他。」
羽衣一愕:「你說什麼?」
「你懷了簡文禮的孩子,但他不肯跟你結婚,你也不用難過,我一定讓你和孩子都活得幸褔快樂。」
羽衣心念轉動。「那,你是可憐我了?」她輕輕的道。
「不,我是真心喜歡你,不管別人怎麼說,怎麼看,我這輩子也要跟你廝守在一起。」
「…你……你說的可是真心話?」
「要有半句假話,教宋星寒不得好死!」星寒狠狠的發著毒誓。
「你……不會後悔麼?」
星寒一字一字的道:「至死不悔!」
羽衣呆了半響,然後「哇」的一聲痛哭起來。
星寒湊上去擁著她的肩,輕撫她的秀髮:「別哭別哭。」
突然,羽衣大力把星寒推開:「你再對我起一個誓吧!」
「我剛才不是已經發誓了?」星寒心窩早已亂成一片。
「剛才你說這輩子都屬於我和孩子,現在我要你答應把所有時間都交給我。」
「這有分別麼?」星寒錯愕了:「給孩子就是給你,愛孩子也只因為愛你,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怎麼會不明白?」
「不,孩子是孩子,我是我,在你心裡,我一定要佔最最最重要的位置,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。」
「好,我宋星寒向天發誓,這輩子餘下的每一分每一秒,都交給雲羽衣處置,如有違誓,教我不得好死!」
「不,你應該說,如有違誓,教雲羽衣不得好死!」
星寒怔住了:「沒有人會這樣起誓的。」
「你要是對我不好,誰還有空去管你好不好死?是我自己不要活下去罷了!」
星寒忍不住伸手把羽衣緊緊的擁進懷裡去……
過了兩個月,羽衣才把真相告訴星寒----她和簡文禮清清白白的,那一夜下大雨,不得已才留在他家客房休息。
星寒哭笑不得,這誤會真是鬧大了。
「沒有孩子了,你還會留在我身邊麼?」羽衣幽幽的問。
「我已發誓了,絕不會讓你不得好死的----你死了,我也活不成。」
「你這油腔滑調的,誰信你?」羽衣嗔道。
-待續-[/font][/size]
2012-12-7 11:02
方愚
蝶如衣 - (49)
[font=標楷體][size=4]
那是1945年8月份的某一天,星寒和羽衣正在台上演出,日本投降的消息忽地傳來。她們初時還有點半信半疑,及後報信人接踵而來,巿面上爆竹聲、歡呼聲不絕於耳,和平的事實已是擺在眼前。大家不單興奮得手舞足蹈,更流出喜悅的眼淚來----終於,中國人的苦難都成過去了。
勝利後,留澳難民紛紛回歸原居地,澳門那「亂世天堂」的盛勢亦一去不返,班業漸走下坡。終於,賀叔提出了舉班到香港發展的建議。
想當年星寒受聘澳門班,不過是十來天的獨台,任誰也想不到,這一待便是十多年。悠悠歲月,倏忽已過。星寒在澳門一直得到戲迷們的擁戴,不獨搏得一家子豐衣足食,更贏得了名聲和友誼,一旦拋離,自是百感交集。
但星寒亦明白,澳門地小人稀,先天條件實在不足,戲業息微是大勢所趨。如果她堅持抱殘守缺,對班裡的兄弟姐妹實不公平,尤其是羽衣
,現正初嶄頭角,急需得到廣大觀眾認識,再讓她偏隅一角,對她的藝術前途影響很大。
星寒想了又想,終於投了贊成票。
藍星的鞏班主沒興趣到香港發展,賀叔便提議由班中各台柱自任班主,包薪分紅,大家也沒異議。最後賀叔更先行赴港商度院期,打點細節
,並定下了征港日子。
太太團知道這消息後,雖然難過,卻也懂得體諒。星寒答應她們,每年也會「班師回朝」,為她們演上幾齣好戲。
星寒的爸媽卻不願隨她到香港去,他們想回廣州老家,但弟妹們各有家庭,全都選擇留在澳門,星寒怎能讓爸媽兩個老人家在鄉間獨居?真叫人為難。
「你不用擔心世伯伯母,我也打算回廣州開店,可以互相照應。」林菁道。
星寒大驚:「菁姐,你要回廣州,為什麼?」姐妹相對已近十八年,星寒完全不能接受林菁要離開自己。
「我已老大不小,想安定下來,做點小生意。」
「你要做生意,到香港做也可以,我們不是說過,這輩子也要甘苦與共麼?你怎能扔下星寒不管了?」
「天下無不散之筵席,即使分開了,好姐妹還是好姐妹,這是改變不了的。」
「但這些年來,星寒一直倚仗菁姐的照顧,星寒不能沒有菁姐在身邊的。」
「可以的,現在有雲羽衣在你身邊,已經足夠。」
「不,沒有人可以代替菁姐……」
「可以也好,不可以也好,我己經決定了。」林菁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感慨:「伴在你身邊足足十多年,往後,我也應該過些輕鬆的日子
。」
「總之,世伯伯母那方面,我會盡量關照,你有時間,便多些回鄉探望我們吧!」
任星寒如何勸阻,也不能讓林菁打消念頭,迫於無奈,星寒也只得由她了。
星寒把手上的現款和黃金全送給林菁。林菁不肯要,但星寒堅持,到了最後,她勉強地接受了一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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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12-10 09:33
方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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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菁知道,如果她不肯接受星寒的心意,星寒會很難過,她這輩子最不願意做的事,就是讓星寒難過。很多人認為林菁對星寒好得過了份,由蝶兒開始,到心如,到現在的羽衣,星寒身畔每一個人都對林菁很忌憚。這完全是沒有必要的----林菁心裡很清楚,自己沒有愛上星寒,更加沒有想過和她們爭什麼。
林菁很早已認清了星寒這個人,一個真真正正的薄情人----一個對誰都好的人,就是一個對誰都不好的人。這個人的心太多了,也分成了太
多太多份,每個人都分到一點點,卻沒有人能得到最多----愛上這樣的人,是很痛苦的。
這絕對不是說星寒是一個玩弄感情的人,她正像一個很可愛的孩子,每個遇見她的人都忍不住會喜歡她,對她好;而她,也正如一個孩子,不會選擇,也不會拒絕別人對自己好----這可算是星寒性格上最大的缺點。
星寒需要一個人,一個意志很堅定很強大的人,告訴她,前路應該怎麼走,
林菁覺得羽衣就是這個人。
----把星寒交到羽衣手上,林菁總算是放心了。
林菁找了個機會,跟羽衣單獨說話。
「你們到香港去,在這裡的許多事情都算是告一段落了……」
「……對星寒,宜緊不宜鬆,不要讓她選擇,應該直接告訴她,怎樣做才是。」
「當然,她這麼大的人了,你要花點心思……」
「菁姐,謝謝你。」羽衣衷心感激她:「也請你放心,以後我會好好照顧星寒的了。」
臨離開澳門前幾天,星寒到曉晴墓前拜祭,想不到遇上了方震東。
「我知道,這些年來,你每月也來拜祭曉晴,謝謝你。」
「宋星寒在澳門一直一帆風順,我心裡明白,這全因方先生在暗裡關照,大恩不言謝。」
「我聽說你要到香港發展,方家在香港也有一些業務。將來,你要有什麼需要,也儘可跟我們打個招呼。」方震東從懷裡掏出一只金幣:「這個你留著。」
星寒看著它,不敢伸手去接。
「我答應過曉晴,會好好照顧你,這承諾,不單是一生一世!」他一字一字的道:「這是方家的信物,誰人拿著它,跟方家的當家要求,絕對是有求必應。」
星寒眼睛通紅。「曉晴對我的恩義,我永遠也不會忘記。」
「好好記著你自己這句話。珍重。」
「珍重。」
離開澳門那一天,送別的朋友擠滿了碼頭。
星寒一時感觸,也不禁哭了----宋星寒,一介江湖賣藝人,試問如何能擔負得了眾人的隆情厚義?
為了能在香港打響頭炮,編劇文叔用心編寫了「石頭記」劇目,人物角色刻劃細緻,衣飾佈景極具豪華,班裡各人盡皆使出渾身解數,一經推出,便大受戲迷歡迎,演出數月,仍能保持賣座盛況不遜,更得到各娛樂報章的好評,終成了藍星的「鎮班戲寶」。
日子飛快地過去,轉眼又過了兩年多。
那時候,各地名伶先後雲集香港,競爭十分劇烈。幸好藍星早奠基礎,所以收入尚算穩定。可是,由於開銷也大,幾位台柱所分的利潤實在
不多,其他班主紛紛出重金利誘各人離班。
賀叔這時候也建議星寒等人解散藍星,另謀發展。但藍星成立已近十年,班霸聲名得來不易,結束實在可惜,而且近六十人靠藍星養活,藍星一旦解散,他們的生活頓成問題,星寒等只希望捱得一時是一時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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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12-12 09:56
方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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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,老前輩平叔又來游說星寒。
「星姐,江逸梅梅姐現正當紅當紮,這次自行組班,堅持文武生一職非你不可,他們開出的條件又極優異,你為什麼還不答應?」
「我很感激江小姐這麼器重宋星寒,但我身為藍星主帥,又是班主之一,實在不應該領受別家茶禮,立下壞榜樣。平叔,請你代我向她道歉吧!」
「坦白說,其他老倌都早有離心,散班是遲早的事,你怎麼還不為自己打算?」
「我知道平叔處處為我著想,但我暫時不會考慮加入其他戲班。這樣吧,如果將來平叔還有用得著星寒的地方,我一定效勞。」
老實說,這次邀約真令星寒心動。
江逸梅是近年崛起最快的花旦,星寒和羽衣也曾到戲院欣賞她的表演,她不是那種令人一見驚艷的美人,卻另有一份極含蓄的韻緻,十分耐
看,運腔悠揚悅耳,演技自然細膩,如果可以跟她同台砌磋,定有一番作為。
但時機不對,星寒和她還是緣慳了。
又過了半年,文彩藍在藍星休班期間,悄悄接了別的班約,其他台柱,除星寒和羽衣外,也紛紛另行接班,藍星終於悄悄解散了。
江逸梅隨即再次派人跟星寒洽談班約。
星寒也不再推辭,加入了她的「醉艷梅劇團」。
不出平叔所料,醉艷梅極受歡迎,甚至打破了藍星以前創下的賣座記錄。大伙兒得到鼓舞,當然再接再勵,一屆一屆的合作下去。
星寒跟逸梅相處越久,越發現她的內蘊無窮。她什麼事也是先從別人角度出發,即使自己吃了虧也不介意,大方得體,從容自得,再心煩氣燥的人碰上她,也馬上變得心平氣和起來。
舞台上,星寒和逸梅合拍得近乎天衣無縫。人們都說,宋星寒和江逸梅的唱腔也是圓潤清亮,演技渾然天成。兩人並肩站在一起,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。
但私底下,逸梅卻刻意與星寒保持著距離。每天除了戲裡對白早晨再見外,她從沒跟星寒多說半句話。
所以合作了近半年,她們也淡淡的猶如點頭之交。
「逸梅,等會一起吃午飯好嗎?」星寒問道。
「星姐,對不起,我今日有點事。」逸梅道。
「那不如明天?」
「這幾天,我也比較忙碌。如果你有什麼問題,不妨跟平叔說,他會告訴我了。我有事先走,再見。」
看著逸梅的背影遠去,星寒不由暗自納悶。自己在戲行二十多年,合作過的花旦沒一百,也還有八十,卻從沒一個像她這樣冷淡的。
「怎麼『萬人迷』也有出師不利的時候了?」羽衣的聲音在背後響起。
星寒轉過頭去:「羽衣,你近天亮才睡,怎麼現在又起來了?」
「我來跟你吃午飯,怕你一個人怪孤清的。」
「你應該好好歇一歇,昨夜才拍了整晚的通宵戲。」
----那時候,粵劇電影興起,羽衣忙於接拍電影,已很少登台演出。當然也有不少導演製片游說星寒拍電影,但星寒是老派人,始終自嫌是反串男裝,只怕沒有了舞台上的大鑼大鼓襯托身型步法,會失卻莊重,弄得不倫不類,叫人笑話,所以一直推辭著。
「我不累。」羽衣牽著星寒的手:「逸梅這人也挺怪的。當日她死活不管,一定要聘你做文武生,我還以為她對你……」
星寒苦笑了:「你總不會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喜歡我吧?」
「但你們說怎麼也是生旦拍檔,怎麼會一下台便成了陌路人?這當中一定有古怪!」
「什麼古怪?『人夾人緣』吧了!人家不願意跟我交朋友,我還死纏人家不成?」
「我總覺得……」
「你別瞎起疑心吧!」星寒憐惜的看著她:「看你眼晴紅紅的,根本睡不足。不要自恃年輕,不知愛惜身體,將來便要後悔了。」
「好了好了,別囉唆囉唆的!」羽衣道:「明天開始我便不管你了,你好自為之吧!」
羽衣終於放下心來,不再堅持每天陪星寒進出醉艷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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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12-14 10:41
方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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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來,星寒得了一個偏頭痛症,像是一群拿著鐵錐、鐵鎚的小頑童住進她的腦子裡去,愛隨他們高興,不分日夜,不理場合,開著瘋狂大派對----星寒竟被折磨得了無生趣。
羽衣為她訪盡中外名醫,也不能根治。
那天,星寒在戲班裡,頭痛症又突然發作,她捧著頭,身子禁不住顫抖著。
逸梅把星寒扶到軟椅上躺下,伸手在她額角按弄起來。
星寒只覺得逸梅的指頭又暖又軟,隨著某種韻律在頭部各穴道游走,絲絲熱暖徐徐沁入她的腦子,有著說不出的受用,不一會,腦子裡的小頑童竟被安撫下來。
「星姐,有沒有好一點?」
「好多了,真不知應該怎麼謝謝你!」星寒由衷感激道。
「舉手之勞而已。」
想不到逸梅的一雙玉奷,竟成了星寒治療頭痛的特效葯。每當她病發的時候,只有逸梅才能為她寧神鎮痛。
開始時,星寒還怕冒昧,即使頭痛得要裂成八片,也咬緊牙關不吭一聲,但有時痛得冷汗直冒著,臉色也轉了青,逸梅總是第一個發現,然後便默默替星寒按摩起來。
漸漸的,星寒臉皮也厚了,每當一開始頭痛,也不顧得人家是憎是嫌,便讓逸梅趕緊替她按摩。
星寒很慶幸逸梅的心腸好,縱使不大喜歡自己,卻從不拒絕幫忙。星寒心裡很感激,直把逸梅當救命恩人。
不知不覺間,星寒對逸梅竟養成了倚賴,不見她,心裡總帶三分淒惶,見著她,一顆心才能踏實----星寒不由暗暗害怕起來。
那個下午,星寒剛被頭痛折磨得一夜未眠,整個人疲憊得猶如待決死囚,一遇上逸梅,便老實不客氣的請她為自己按摩。
在逸梅的纖指撫慰下,星寒悠然墜進了黑甜鄉去。
不知過了多久,星寒朦朧中覺得眉宇間有點癢,彷彿有一隻小蝴蝶在她的眉毛眼睫附近飛來飛去,然後是鼻樑,兩頰,嘴唇……
這帶著甜香的小蝴蝶一直在星寒面龐上徘徊不去,星寒也就清醒了大半,馬上發現小蝴蝶原來是一根柔軟的小指頭,溫柔地,依戀地,在輕撫自己的五官。
星寒心裡都是蜜意,出奇不意的捉著它:「你這淘氣鬼!」
她睜開眼睛,與小指頭的主人一照面----大家都呆住了。
逸梅想把手指收回去,想是星寒捉得太緊,她沒成功,竟急得眼睛也紅了。
「對…對不起!」星寒驚覺了,慌忙鬆開手:「我還以為是……」
「誤會而已。」逸梅的神色在瞬間回復自然:「我還有點事要辦,先走一步了。」
說罷便匆匆離開了。
晚上演的一場戲,要星寒為逸梅送上訂情信物,順勢拉著她的手盟山誓海,又是說白又是唱曲,足足三分鐘還不放手。
星寒的腦子裡不覺湧現了下午的情景,膽便怯了,手心直冒汗,兩頰也熱燙得像被火燒;逸梅的酥手彷彿在輕顫,眼睛也不敢直視星寒。
她倆的靦腆竟被觀眾誤為演技,轟然拍手叫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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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12-17 09:23
方愚
蝶如衣 - (5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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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後的日子,實在難過極了。星寒和逸梅也知道,兩者之間是有一些事情發生了。
幸好,星寒跟逸梅都理智極,清楚知道什麼是對,什麼是錯,她們都竭力把一切感覺硬生生壓下去。
現在,她們除了戲裡對白,連早晨再見也不敢說,正眼也不敢看對方。星寒頭痛就由它好了,大不了把止痛藥當糖果般吃個不停。
很快,她和她,都憔悴了。
羽衣卻彷彿一點也沒有察覺到星寒的改變。她實在是太忙了,每天清早便出去,深夜才回家,有時候,個多星期也未必可以陪星寒吃上一頓飯。
星寒也不禁抱怨,她實在需要羽衣在身邊,幫助自己把心猿和意馬都重重鎖起來----誰知道她還可以硬撐多久?只怕一時克制不了自己,做出一些誤人誤己的事情來。
星寒只得想辦法讓自己忙得無暇胡思亂想,於是開始接拍電影了。
想不到這方法還挺管用,登台唱戲,每晚不過三五小時,但拍電影卻可以昏天黑地的幹下去,忙得連吃飯睡覺的時間也沒有。
星寒按著導演的吩咐,條件反射般唱做哭笑;一會是書生,一會是將軍,一會是乞丐,一會是太子,古裝時裝清裝,廠景外景,時與空的變化都在彈指間,整個人彷彿一直在做夢,實中虛,虛中實,真痴假情,也全是浮光掠影----難怪說電影是夢工場,不單是看的人在尋夢,演的人又何嘗不是?
電影裡,星寒的對手更是多不勝數,桂卿麗君珍玉碧嬋婉菁鳳瑤,各有各的美態,各有各的風姿,演的都是與星寒生死相許的鴛侶,這麼多
,這麼濫,心又怎麼會動?淚又怎麼會真?
星寒甚至開始懷疑與逸梅的一段,是戲還是夢?是妄念還是誤會?
畢竟,她們從來沒有親口確認過,再濃的情意也只在眉宇間傳遞。
----沒憑沒証的,怎可作實?
星寒的心終於靜下來了。
星寒的電影一經推出,馬上大受歡迎。人們說電影時間短,票價便宜,也不受時間地點的限制,一齣電影可以替星寒在同一時間吸納成千上萬不同地方的戲迷,還說她是賣座的保証,有她主演的電影,便沒有虧本的可能。
星寒的片約猶如暴風雪般掩至,要躲也躲不掉。每齣戲才花十天八天的工夫,但酬金卻一直提高,一萬兩萬直至三萬,即是說,幾乎每拍一套電影,星寒便可以買下一個不大不小的物業。
但星寒始終是戲行人,她還是喜歡登台,喜歡一氣呵成的表演,喜歡親耳聽到觀眾的喝采和掌聲,所以每當醉艷梅開班,星寒總是設法歸隊。
那天是難得的休假,但羽衣要拍戲,星寒一個人留在家,只得看看報紙打發時間。但星寒實在是坐不定的人,獃了老半天,悶不過,便出去到處走走。
不知不覺間,星寒走到醉艷梅去,想不到竟遇上了逸梅。
逸梅呆坐在星寒的箱位裡發獃,神色有著說不出的茫然。
星寒進不是,退也不是,正猶疑間,卻給逸梅發現了。
逸梅似是給嚇得呆住,過了好半響,星寒不得不輕咳了一聲:「逸梅。」
逸梅驚覺了,一張粉臉登時變得通紅,她掀掀唇片彷彿想說什麼,但最後卻也只是別轉臉,匆匆站起來便往外跑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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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12-19 10:17
方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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逸梅驚覺了,一張粉臉登時變得通紅,她掀掀唇片彷彿想說什麼,但最後卻也只是別轉臉,匆匆站起來便往外跑去。
逸梅走得太急了,一踉蹌,便摔倒地上。
星寒慌忙走上前去:「逸梅,可摔痛了什麼地方?」接著便伸手扶她,逸梅卻避了開去:「我自己可以了。」
逸梅掙扎著要站起來,卻又馬上跌坐下去。
「你的足踝扭傷了,別勉強吧!」星寒不待她再說什麼,硬把她的鞋子脫掉,察看那紅腫的地方。
星寒把逸梅的足踝輕輕的揉了幾下:「應該沒有傷及筋骨,你先忍著痛,等會便找醫師替你敷藥。」
星寒的手背上徒地一涼,不由抬眼看去,竟見斗大的淚珠正自逸梅臉龐上徐徐滾下,星寒大吃一驚:「怎麼了?我弄痛你了?」
逸梅搖搖頭,聲音低得彷如蟻語:「十年前,你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。」
「十年前?我們從前見過麼?」星寒很意外。
逸梅眼內一遍霧氣迷濛:「那時候,在新界的深井……」
提起深井,星寒不覺失聲道:「你……你是……」
逸梅點點頭,淚水成串成串的落下----
那是打仗前一年發生的事了。
當時星寒在香港珠海等地巡迴演出,戲班到了深井,才演了三天,當地土豪趙家老爺竟向班中的小花旦小梅打主意。
「……小梅只有十四歲,你竟要她到那趙家陪酒?」星寒很是氣憤。
「趙家是這裡的大戶,不能不應酬應酬。」廖班主道。
「不能去,這趙老爺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正人君子。」
「但要是開罪了趙老爺,我們整台戲都做不下去了。」廖班主道:「小梅,你自己說吧,你媽媽還借了我五百元。」
「好,我去。」小梅咬著牙。
「你不要去,這債我可以代你還。」星寒道。
「這小債你當然可以代她還,但一整班的戲金呢?你可負責得了?」
星寒只好閉嘴,但心裡實在很難受。
終於,星寒乘眾人不注意,乘夜帶著小梅偷走。她們成功逃脫後,為免廖班主和趙家老爺追究,也請戲行老叔父出面調停,賠錢請酒什麼的,總算把事情擺平。
逸梅現在還清清楚楚記得,那時候,班裡數十名男女老少,都只是眼睛看眼睛,一臉愛莫能助。當其時,只有星寒站出來,說絕不能讓自己任人糟蹋,別人勸她說她,她也全聽不進去,什麼班約戲服衣箱竟也不管了,拉起自己的手便往外走。
兩人摸黑走田基路,連燈籠也不敢點,只靠星星引路。才走了個多小時,逸梅便扭傷了足踝。
「當時,你跟我說:『忍耐著,我們一到市集便找大夫。』也不管我如何拒絕,便把我揹起來繼續趕路。直走到天亮,到了市集,你把我帶到醫館去。」
逸梅這輩子也忘不了,當那醫師為她敷藥的時候,她才發現,星寒的兩只褲管上下全是鐵锈色,原來,她的雙腳早給碎石禾草割得花斑斑了,十多處的血糟,彷彿沒有完整的地方。
逸梅心裡難過極了,忍不住哭起來,星寒看見了,還一逕兒跟那醫師說:「大夫,請你放輕手一點,女孩子吃不得痛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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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12-27 11:08
方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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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後來,你帶我去吃早點。一輩子沒再吃過這麼熱這麼香的豆漿和大餅。」逸梅夢囈般訴說著,臉上儘是溫柔:「然後,我眼皮越來越重,依偎在你身旁,心裡都是安穩,不知不覺便盹著了。」
「當我再睜開眼睛,卻已回到家,你也走了,我竟然沒法親口向你說聲『謝謝』……」
「當時伯母已經謝了我好多遍。」星寒怪不好意思:「這些事對跑碼頭的人來說,是常常遇到的,我只是做該做的事。」
逸梅看著星寒的眼睛:「但這對我來說,是一輩子的大恩大德。這十年來,我一直牢牢記在心上,在再傷心再失望的時候,只要一想起那夜
,你那一臉『天塌下來還有我撐著』的慨然,心便馬上踏實下來。」
聽到這裡,星寒不由起了疑問:當年的黃毛小丫頭成了今天的「花旦王」,自己認不出來自是難怪了,難道她也認不出自己就是那「救命恩人」?
星寒出道廿餘年,從沒改名換號,她要是有心找星寒,一定找得到,又怎會蹉跎至今?何況她倆合作經年,她也只管對星寒不假辭色,又那有一點「銘感五內」的意思了?
逸梅似曉讀心術:「……這十年來,我一直留意你的行蹤,只是以前人未成名,相認無益,待得成名後,你身邊也有了羽衣。」
提起羽衣,星寒不覺恍然:「你是故意……」
「刻意待你冷淡,就是怕給羽衣知道了,使你為難。」
星寒不得不苦笑了:「你想得真週到,不然引起了誤會,便麻煩了!」
逸梅輕輕的道:「不是誤會,是知道。」
星寒心頭大震,這意思,有心人又怎會不明白?
逸梅當日開班,堅持聘請星寒當拍檔,也沒敢抱什麼想法----誰不知宋星寒身邊的雲羽衣?逸梅看見她倆如膠似漆的,心裡縱苦澀,還是代星寒高興,也把一腔情意都往心深處埋起來。
舞台上,三數小時內,星寒便是自己的文武生,多少痴情,多少眼淚,逸梅都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露出來;即使,在台下只能和星寒說上兩句『早晨』、『再見』,逸梅心裡已很滿足。
後來星寒得了頭痛症,逸梅獨自回鄉,找了七、八條村,才找到那位赤腳郎中,向他學曉了獨門的按摩手法。當逸梅為星寒按摩鎮痛時,心裡也矛盾極,看著星寒吃苦受難,逸梅情願頭痛的是自己;但要是星寒無恙了,自己又怎麼有機會接近她,讓她靠在自己身畔入夢?
「本來,早就立定了主意,要跟你當上一輩子的『君子之交』,」逸梅嗚咽著:「是我不好,竟把這一切都破壞了。」
「這些日子,太叫你難堪了吧?對不起!我不是有意的……」
看著逸梅一臉淒苦,星寒的心似被無形的大手扭絞著,她忘形地伸出手,替逸梅揩拭臉上的淚痕。
逸梅按著星寒的手,貼在臉頰上,閉上眼晴,淚卻流得更兇了。
「逸梅。」星寒的手抖顫著。
---- 彷彷彿彿間,眼前的愁容竟變成了羽衣的淚眼,耳邊也響起了羽衣的哀哭,星寒全身都輕顫起來。
「我是明白的,也沒敢多想。」逸梅把星寒的手放下了:「讓我們把這一切都忘記吧!」
「對不起。」星寒根本不敢再直視逸梅,只得低下頭來。
只聽得逸梅輕輕道:「請你好好保重。」
逸梅勉強站了起來,一步一步的走出去。
星寒呆呆的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,心像灌滿了鉛。
過了不多久,逸梅解散了醉艷梅,更接了南洋的班約。人們都驚詫極,完全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拋下這裡如日方中的事業而遠走不毛之地。
旁人不為意,連羽衣也不察覺,星寒卻知道身體的一部份已隨著逸梅翩然遠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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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12-28 10:01
方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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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後,楊競筠出現了。
楊競筠是編劇界的奇葩。他年紀很輕,但文學根底及音樂造詣極深厚,對人對事,都有自己獨特的體會和見解。他所編的劇本,往往推陳出新,在傳統的基礎上注入新的元素,精練出一齣又一齣的杰作----羽衣對他尤其敬服。
這時候,羽衣開始淡出影圈。她一口氣把片約都推掉,說這些電影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,一部等如一百部,沒半點意思,她不想無止境的重覆自己,不想以賺錢作唯一的生活目標,她要追求理想,在藝海中求進步----她的心願,是成為正印花旦。
其實,她現在的技藝比某些正印還要優勝,卻因為她擅演的,都是一些刁潑蠻辣的花衫角色,與傳統粵劇裡正印花旦賢淑柔順的形像格格不入----她的刁蠻小姐演繹得越傳神越生動,觀眾便越不能接受她的「改邪歸正」。
羽衣不單為自己的前途奮鬥,更矢志要改良粵劇,去蕪除菁,使粵劇成為殿堂級的藝術。難得楊競筠和她志同道合,他倆常常聚在一起研討
,十分投緣。
羽衣的努力上進,星寒當然是百份百支持和鼓勵,她和楊競筠的雄心壯志更使星寒敬服,星寒清楚知道,粵劇的將來都在他們手上。
看著兩位年青人孜孜不倦,星寒便暗自慚愧----在她,粵劇是謀生的方法,甚至,談不上理想。雖然星寒也一直鍛鍊技藝兒,但只為了在藝壇立足,尋求的,都只是個人的進步以及觀眾的認同,什麼改良粵劇、教導觀眾,根本超出了她的認知範圍。
為了讓羽衣達成心願,最直接的方法,便是組織自己的戲班。於是,「雲映月」劇團成立了。
楊競筠的劇本,他們都戲謔為「女人戲」,因為那些劇本的主題,大多環繞中國古典的女性,如何在封建社會裡,對愛情的執著,對善與美的追求。在他筆下,女主角全是美麗善良聰明堅貞。字裡行間,都是濃得化不開的憐惜和珍愛。而男主角,卻是怯懦愚孝的文弱書生,唯一可取的,應算是對女主角不離不棄的痴情。
羽衣決意革除舊式戲班的陋習,嚴格規定各人必須參與綵排,按足劇本演出,杜絕所有臨場即興表演。服飾道具燈光音響,完全不惜工本,致力盡善盡美。
第一次開鑼,成績不算很好,平均只有七成的觀眾,但報章雜誌給予雲映月極高的評價,說這是新派粵劇,還說是粵劇史上的大躍進、里程碑。
雲映月每屆演出,只做一個劇目,演期也只有一個月。由於楊競筠編劇需時,星寒他們也需要時間排戲,所以每次也要相隔差不多大半年才開鑼,在當時來說,算是極小產量的戲班。
漸漸,觀眾開始認同他們的努力,也接受了羽衣的「擔正」,票房越來越好,由第三屆開始,已是場場絕早爆滿。羽衣和楊競筠得到鼓勵,更是把全副心神都放到雲映月去了。
時代在變,觀眾的口味也一直在變,粵劇電影,也無可避免地由最高峰慢慢走下坡。但觀眾對星寒仍是偏愛,在影圈吹著淡風的當兒,她的電影總還可以讓觀眾掏錢買票進場。
在雲映月休班的時候,星寒便努力拍電影還債。還的,都是片債和人情債,想來只要再還上兩、三年,她也就可以全身而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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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12-31 09:37
方愚
蝶如衣 - (57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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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天,楊競筠的太太葉雅清約星寒喝下午茶。
葉雅清從手袋裡取出一疊信件,放在檯子上。
星寒瞥見信封上面寫著「楊競筠賢兄親啟」幾個娟秀的字,馬上便認出了是羽衣的手筆。
「星姐,你看看這些便明白了。」
「這些是私人信件吧?」星寒皺著眉:「我們怎麼可以私自拆閱?」
「星姐,你是君子,我是小人,一個小女人而已,現在人家都明目張膽在下功夫了,我還要講究那見鬼的風度和教養麼?」她冷森的道。
「你不肯看,可要我唸給你聽?這一封是『金風玉露一相逢,已勝卻人間無數』,那一封是『只願君心似我心,定不負相思意』,還有這封,『山無陵,天地合,才敢與君絕』……」
星寒搶著道:「你別誤會,這不過是以詩詞入曲,研究劇裡曲詞罷了。」
「對,他倆一直借研究粵劇為名,旁若無人的廝混著。」
「競筠和羽衣之間絕無曖昧,他倆不過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----就像伯牙和子其一樣惺惺相惜而已!」
「何止志同道合?直是情投意合了!」葉雅清抿抿嘴:「現在整個演藝界都傳得鬧哄哄了,就你一個糊塗?你是純,還是蠢?是裝聾扮啞,還是忍辱負重?」
星寒一怔:「你不要聽別人說是說非的,你是競筠身畔人,總要相信他支持他!」
「就是因為我是身畔人,才什麼也瞞不過我----他心裡另有人,我怎會不知道?」
「這些日子以來,他一直在外頭跑,就是回來了,也只躲在書房裡,整天心神彷彿的,兩天跟我說不上三句話。」
「我自問也算是個好妻子,家裡內外的事從不叫他費心,他愛靜,需要空間,我都由他,但他在我跟前想著別人,我是再也忍受不了! 」
「你以為我是沒事找事?你可知道我咬著牙關忍耐了多少個晚上?你可明白兩個人同床異夢是一件多悲哀的事情?我實在是撐不下去了,才厚著臉皮來找你。」
星寒的心裡亂成一片:「那……那你想我幹什麼?」
「他們這樣明來暗去的,根本不給我們留半點面子,算你以前不知,現在知道了,可還要忍耐下去?」
「我只希望大家把事情說個明明白白,爽爽快快來個了斷,別把人都拖老了!」
星寒只得點點頭。
----羽衣和競筠?很奇怪,星寒彷彿沒有受到很大的打擊。他們一個是才子,一個是佳人,兩人都是才貌雙全的卓越人物,又有共同興趣、理想和抱負,這麼珠聯碧合的絕配,天下還可以找出多少對來?他們不成一對兒,才真是人世間的遺憾。
被欺騙被背叛的感覺?也沒有。要說變,星寒自己不也早變了?她不也早讓逸梅住進心窩裡去了?罪人還有什麼資格去擲人家石頭?
葉雅清說得對,誰跟誰在一起,也沒什麼關係,最重要的是,儘快把問題解決,不要讓大家的時光都在苦惱中殆盡。
----這一刻,星寒是心平氣和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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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-1-2 10:18
方愚
蝶如衣 - (58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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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寒回到家,碰巧羽衣也剛回來,大家便一起吃晚飯。
星寒趁機偷看羽衣,那彷彿已很久很久沒有端詳的俏臉。做夢也想不到,羽衣的眉宇間竟瀰漫著無邊際的沉鬱和愁苦。原來,過去這些日子,粗心大意的星寒完全忽略了羽衣,漠視了她的需要和感受。
原來,她們的關係早在不知不覺間變了質。
羽衣很刻意的逃避著星寒的目光,她匆匆吃了兩口飯,便回房休息。
星寒看著羽衣的背影,心窩痛得直抽搐----她消瘦了,眼睛也缺了神采,她吃了很多苦頭吧?
星寒知道,要在兩段感情中作出取捨是多麼摧肝傷心的一回事。
----星寒曾答應過羽衣,今生今世也會留在她身邊,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離開她,星寒會緊守自己的承諾。但她也曾暗自告訴過自己,唯一的例外是羽衣,要是她打算離開,星寒便讓她走,絕不絕不叫她為難。
過了兩天,楊競筠約了星寒出去。
星寒到了餐廳,第一眼便看到角落裡那高大的背影,散發著無邊無際的寂寥。
星寒走過去,楊競筠連忙站起來替她拉開椅子。
星寒瞥見桌子上那滿滿的煙灰缸和空空的酒樽,心裡不禁一陣黯然。
「星姐。」
星寒等著他說話,他卻始終也說不下去。
「競筠,你約我出來,是有話要跟我說吧?」
「是,但不知道應該怎樣開口!」
「有什麼不好說的?」
「……雅清,她找過你吧?」
「是的。」
「對不起!」
「為什麼道歉了?」
「星姐,我……真的不是人,跟雅清結了婚十年,養下了一個兒子,兩個女兒,到了今天竟才發現,自己愛的原來是別人。」
「感情事,都是來無蹤去無跡的,你毋須過份自責。」
「跟雅清結婚的時候,我告訴自己告訴她,她是我這輩子的最愛,我會全心全意對她,直至天荒地老。想不到,才過了十年,山盟海誓都成了廢話,我真的不能面對這樣的自己!」
「當日你告訴雅清的,是你的真心話,今日,你也要把真心話告訴她,相信她會接受,總好過你勉強騙她騙自己。」
「我現在的心很亂……」
「我明白。但你是男子漢,總得下個決定。」
「這可不能由我一個人作主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…她…她跟我一樣,心裡都背負著舊人。」
星寒苦笑了:「都說是舊人了,又何需背負?」
楊競筠怔怔的看著星寒,眼睛慢慢變得通紅:「星姐,我真的……對不起你。」
星寒輕輕的道:「我知道,你也是身不由己的,你也吃了很多苦頭。我只求你善待她,我立刻便走,絕不囉唆。」
「你以為我可以取代你?她心裡只有你,而我,她是欣賞我的才華。」
「所以說,你是真才子,我不過是舞台上的幻影,下了台,便是另一個世界,在現實生活中,只有你才可以給她真正的幸福。」
「我?」楊競筠蒼白著臉:「我是有妻室的。」
「雅清是明白人,她說願意退出,只求早點了斷。」
「你知道我只是個窮編劇,她是大老倌,加上我離婚後要付贍養費,我實在沒把握可以讓她過好日子。」
「房子現款我會準備好,絕不叫她受半點委屈。而且,將來你們有任何問題也可以跟我商量----只要有宋星寒一日,天大的事情我也給扛下來! 」
「如果他日我再次見異思遷,我怎麼對得起她,怎麼對得起你?」
星寒怔住:「那……你至少也好好隱瞞著她,不要給她知道,讓她一輩子都活得快樂----只要她快樂,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。」
「沒有人比你更懂愛,也沒人比你更不懂……」楊競筠把臉埋在手掌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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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-1-4 09:57
方愚
蝶如衣 - (5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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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寒給羽衣留了封信,然後搬去酒店暫住。
星寒把自己關在房間裡,想著從前。
星寒想起了許多許多----想起蝶兒,想起心如,想起月明,想起曉晴,想起羽衣,也想起了逸梅。
想著她們的笑,她們的淚,她們的怨,她們的苦……她們來到星寒身邊,然後離開,像是一個又一個的循環。但究竟,是誰去決定她們的聚散?是天嗎?還是地?是緣?還是債?還是,她們自己?
----如果那天,星寒強把蝶兒帶回廣州;如果那天,星寒堅持不讓心如去美國;如果那天……
也不知獃了多久,星寒聽到有人敲門。
「你……怎麼來了?」看著她,星寒完全怔住了。
逸梅看著星寒的眼睛:「她待你好,我可以退讓,如不,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受苦。」
----葉雅清沒有誇張,楊競筠和羽衣的緋聞,早已傳得無遠弗屆,甚至,傳到遠在南洋的逸梅耳裡。
逸梅看著星寒那沉鬱哀傷的臉容,心窩直發痛。這個人,自己愛慕經年的人,被別人狠狠地傷害了,這比直接在她心窩捅一刀更令她難受。
星寒看著逸梅,眼窩一陣火燙----這份情意,叫人落淚,可惜自己不能回應。
「逸梅,」星寒緩緩地說:「對不起。」
逸梅臉色變了,這意思,她懂。
「為什麼?」逸梅的聲音發著抖:「現在是她對不起你。」
----想當日,星寒跟逸梅說對不起。逸梅心裡明白,星寒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人,儘管已對自己動了情心,也絕不肯做出背約寒盟的事情來----逸梅縱傷心,卻有更多的自豪。
逸梅只好咬著牙關,有多遠走多遠,不再讓星寒為難。
但今天,是那雲羽衣辜負了星寒,星寒心裡想的究是什麼?
「沒有誰對不起誰,只是大家的緣份走完了。」
「那我們……」
「它累了。」星寒按著胸口,輕輕的道。
逸梅看進星寒的眼晴去:「在我這裡,它可以好好休息。」
星寒搖搖頭:「謝謝你的心意。」
----累了,真的是累了,星寒只覺一生的情意都已消磨殆盡,只想安安靜靜地把下半輩子走完。
逸梅默然,兜來轉去的,兩人的緣份始終欠上一點點……
逸梅走了,星寒依舊呆坐在房間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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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-1-7 10:16
方愚
蝶如衣 - 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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門兒卻再次被敲響。
「這信還給你,你要說什麼,便親口對我說。」羽衣鐵青著臉,把那完封的信擲在星寒跟前。
星寒平靜的道:「讓我們分手吧!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我們不再相愛了。」
「不是不再相愛,是你不再愛我才對。」羽衣嘶啞著聲音。
「那一年,你以為我懷了別人的孩子,你還跪下來求我別離開;現在,你竟因為我跟別人吃吃茶便要我走?這是那門子的道理?」
「那時候,你心裡只有我,我心裡也只有你,孩子什麼的,根本不重要,但現在,你我心裡也另外有人,我們還勉強在一起,又有什麼意思?」
「我心裡有別人了?」羽衣的俏臉都成了慘白:「……我跟他,清清白白的,就是一時胡思亂想了,也始終不及亂,難道你這樣也不能原諒我?」
「我自己也不好,怎麼有資格原諒別人?只是,我不想你再夾在我和他中間左右為難罷了!」
「所以你就自說自話地一走了之了?」淚兒在她眼眶裡打著滾:「你怎麼不拼命把我爭回去?你怎麼總是忙不迭的把我拱手讓人?你竟願意貼錢貼房子的把我送出去?」
「就算我心窩曾經越軌,也從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,你怎麼就狠心得把我回頭的路都堵絕?」
「……」面對她彷如利刃般的質問,星寒半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「我不是小孩子,不會任由你擺佈。不管怎麼樣,我要留在你身邊,生也好,死也好,絕不離開。」她一字一字的道。
星寒垂下頭,不讓她看到自己眼眶內的淚水。
羽衣走過來,握著星寒的手。她的手很冷,冷得直顫抖:「……你心裡,還是有著我的,不是嗎?讓我們重新開始吧?好不好?」
星寒要把手抽回來,很用了點力,羽衣鬆開了手,眼裡是不見底的哀和痛。
星寒轉過身去,不敢看她。
「……那競筠呢?」星寒的聲音低得幾乎連自己也聽不到。
「我會跟他說清楚。」羽衣的聲音也輕如微塵。
「為了你,競筠已是妻離子散,你不能就這樣要他走!」
「就算是我對不起他,但我更不能讓你走!」羽衣哀號著。
星寒搖搖頭:「走的,應該是我。」
「不,不能讓你留下我。」
「我已決定了,」星寒狠下心來:「算我欠你的,來生再還。」
「那你現在就還給我。」
「砰----」
星寒回過頭去,赫然看見羽衣正拿起剛敲碎了的玻璃杯碎片,狠狠的往手腕割下去----
星寒死命衝過去,要搶去羽衣手上的玻璃,她不肯放手,拉扯間,玻璃在她倆的手指掌心劃下了道道傷口,鮮血從傷口急湧出來,轉眼間,血都混在一起,再也分不出,那些是她的,那些是她的。
看著滿眼鮮紅,羽衣呆住了,星寒奪過了玻璃,用盡全身的力氣擲出去----
「羽衣。」星寒緊緊的擁著她,死也不肯放開……
第二天,星寒和羽衣約了競筠見面。
看著星寒她們,楊競筠眼裡帶著兩分苦澀、兩分哀傷,但有更多的欣慰。
「以後,方競筠還是你們的朋友吧?」
「什麼朋友?羽衣板著臉:「是伙計,新劇本怎麼時候才交貨?想白支薪水了?真是做夢!」
競筠跟雅清也和好了,他們去了三個月歐洲,回來後,便向大家宣佈雅清懷了孩子的喜訊。
也許,競筠把對羽衣的感情都昇華了,藉著他的筆,把所有的痴和愛都傾注在戲裡角色身上。他的編劇技巧越來越成熟,故事鋪排越見流暢
,角色刻劃具體而細緻,曲白詞藻典雅優美,情感真摯,動人悱惻。他的作品,都是藝術中的藝術,足以留存萬世。
憑藉競筠的超凡劇本,羽衣的事事嚴謹,戲班各人的上下一心,雲映月每次的演出,也得到空前的成功。在班業漸趨式微的大時代裡,雲映月一枝獨秀,成了超級班霸。而羽衣,也終於達成了心願,被公認為一流的正印花旦。
雲映月第十屆演罷,競筠封筆了,星寒和羽衣也決定讓雲映月光榮結束。星寒和羽衣雖然沒有正式宣佈退休,卻漸漸淡出演藝界,除了偶一為之的慈善義演外,已不作公開表演。
每過一段時間,星寒和羽衣便到廣州和澳門,探望親人和朋友,也到世界各地遊玩。日子,過得極逍遙自在。
星寒和羽衣,像是形和影,再也沒有分開過。
----她倆長相廝守,即使鬢髮斑白,依然執手并肩,相互攙扶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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